張家界序游

張家界序游
　　康濯
　　汽車早已向北拐彎，沿著新修的公路攀山直上，穿越過好幾個逐漸升高的山谷，繞得過好幾處逐漸升高的山腰，又已無數(shù)次逶迤來回，喘息著俯爬著盤山而上，眼看再沒多少可爬的高嶺，只有左界兩邊連綿不斷的山巒了。況且，論距離也差不多了，然而，張家界一點痕跡，車上的司機也是頭一次到此，同樣說不清。前面丁玲同志乘坐那輛車的司機是來過這里的，卻又沒法問，只見兩面山上都毫無兩樣，我們怎能不狐疑不斷，議論紛紛？
　　正這么情緒不高呢!車子跟著前一輛忽然轉(zhuǎn)了個彎，一段急行，就停在了一棟房子的大門口，丁玲同志下車了，上了臺階，轉(zhuǎn)過身在仰頭直望 ，我們也停車，下車，仰頭，對望，一剎時大家好像都陡然呆愣了。事后想起，我那時更簡直驚呆得成了傻瓜，如同明明在走大路竟鉆時了死胡同，但那只會懊惱的轉(zhuǎn)身，當(dāng)時卻是猛乍乍地驚呆之后，制不住赫然想起杜甫詩中的詞匯：愁何在，喜欲狂，滴淚滿衣裳，真要突兀地驚喜得跳起老高了。
　　丁玲同志仍在仰臉對望。卻似乎已驚醒了一樣，在輕輕搖著頭自言自語：
　　真漂亮!啊哈 ，真美哇!
　　的確值得永遠贊美不止，我們是到了招待所的大門口，也是到張家界的大門口，而一進大門便迎面奇峰突起。并且兩面相對著一個個峰巒向里連綿不斷，又個個殊姿異態(tài)，標(biāo)雄斗秀，競艷爭輝。但向外一拐彎竟好像著了偽裝，山石樹木，不過平俗的人間矣！而才只一扭身進到青巖口，難道果然就是人間天上了么。
    這是1982年10月23日下午的黃昏之前，我們一伙人陪同丁玲同志，早上從桃花源出發(fā)，路過看望了丁玲1918到1919年上過學(xué)的桃源師范，經(jīng)慈利縣，雨中上了張家界桃花源名聞中外，昨天下午大家參觀了很久，不過所有勝跡都還是可以理解的，張家界名聲開始流傳，卻剛一見便禁不住怔驚得有點思路茫然，莫可描述了。世界上誰遇到過多少毫無信息就面臨仙境的情景，誰看見過張家界招待所對面那一座座奇幻的山哪!
　　單說其中一座最高的，從地上簡直筆立著直沖霄漢!整座山也根本沒有一路上見到的黃土、石頭和雜樹，而是一層層有棱角的橙黃色風(fēng)化石疊著壘著砌成。那第一層風(fēng)化石就都像是高低和面積略有不同的一大塊似的，層與層之間和棱角之間也有黃土黑土，并有各種奇姿異態(tài)的樹從石縫中鉆出，或平伸，或斜刺，或又拐個彎朝天直長。更主要的是這座山看來確是筆立，細細口味則又拐個山崖絕不是削壁，卻是第一層石塊頗大，第二層要小些，第三層更大，再往上各層或小或大，或很小或極大，同時大石層的邊角還左右八方極不規(guī)則地凸出，以至看來恰似小孩們?nèi)我舛銖姶畛傻姆e木，壘疊得大小次序極不穩(wěn)固，稍一不慎就會垮掉，但這座山巖卻至少是千萬年屹立巍然不動，始終險峻，峭拔而雄奇!
　　啊，決不能僅僅只夸說某一座山巖，而是每一座山巖者各顯神妙和獨特，固然有一些也只是小異大同吧，更多的還確是小同大異，我們一天行程中多是下雨，快到張家界雨卻停了，因此，光在招待所門前看山巖、峰嶺，就已感到美不勝收，晚飯后在屋里休息下來談日程，丁玲同志這就覺得為難了。
　　原來在我們行程的未尾，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副州長和州委宣傳部汪部長，都驅(qū)車趕上了我們，來接丁玲同志到州政府所在地吉首去。丁玲1954年到過吉首，有些要看的地方還沒看，迪一次本想再去看看，但張家界到吉首，小車至少要整天才能趕到，在吉首只停一天吧，來回也得三天，而丁玲同志這次主要是回鄉(xiāng)，卻才到了上過學(xué)的師范，還沒回老家臨澧縣，但她在這一帶的整個時間只有五六天了，于是，丁玲同志說：
　　“龍州長，汪部長，對不起。這一回吉首我不能去了，如果要去，張家界那我最多只能參觀明天一天，或是多半天，我78歲了，對祖國這么難得的山川美景，只看一天半天是太少了!你們讓我多看兩天吧，去自治州，只好以后再考慮了。她又轉(zhuǎn)向我說：“”康濯，你后天要趕到吉首開會，那你先走吧，我們長沙再見。”
　　州長、部長只得惋惜地表示同意，龍州長并對我說：
　　“那你也只能看明天一天了。”他對此也有惋惜。
　　丁玲同志說：“你這次就算開個頭，以后再來好好看看。”
　　這次只能算先寫個序，我說：叫作序游了。
　　第二天上午，似雨似霧，我陪丁玲同志去金鞭溪，繼續(xù)自己的序游。
　　這是一條從大庸縣張家界流向慈利縣索溪峪的小溪。張家界索溪峪和桑植縣的天子山成三角緊靠緊連。這新發(fā)現(xiàn)的三大風(fēng)景區(qū)已組成一個國家森林公園，一般并統(tǒng)稱張家界，這金鞭溪被兩面山巒夾住。狹窄處才寬四五米，敞闊處十米以上。溪水循繞著石頭和青草來回往復(fù)，拐彎抹角，九曲連環(huán)，沿路只能步行，有時自然要過木橋，石橋或石頭蹬子。溪水更小處一步就能邁過，我們從招待所-----就是金鞭巖飯店出發(fā)，過林場場部，過兩山間的溪流正道，馬上便感到這條溪的的確像一根鞭子，不過溪水山谷和兩岸都顯得幽深滴翠，自又像金鞭。叫金鞭溪，看來是由于兩面山巖的層層石塊都橙黃金碧，倒映著溪水的鞭子染上了金黃。更由于一出飯店，便看到向里排成隊列似的座座山巖之內(nèi)，遠遠有一座筆立沖天的金黃的峭壁獨峰有點像一根鞭子，而那就是緊靠溪邊的金鞭巖，只不過遠遠看來還不是太像鞭子而已。
　　進到兩山夾住的金鞭溪以后，主要注意的就不是溪流，而是對峙的山巖了。因為這時就如走進了一個胡同里，兩側(cè)山巒高聳，頭頂青天一線，幾乎再也看不到和領(lǐng)會不到附近還有面積很不小的黃石寨山嶺和腰子寨山嶺。況且那又是張家界兩大主要的爬山勝景呢!然而，金鞭溪實在似閉鎖的巷道，兩面山巒奇景更美不勝收，剛到溪口就是左面一座閨門巖，那山腰確有個小巧深邃的石洞像閨門引人入勝，接著，左面又一座山名叫醉羅漢，那層層石塊已不都是有棱有角，倒夾有圓圓的胖胖的、菱形的乃至不規(guī)則的參差壘疊，以至真成萬個石羅漢酒醉似的在跌撞著身子，搖晃著腦袋，然后，轉(zhuǎn)身對望右邊的山嶺，咦，這不完全是一根金黃的鞭子在直刺九天!
　　難怪金鞭巖聲望頗高，招待所飯店都要以它命名了。原來從遠處另一角度看到的并不全是它的真面目，所以它并不太像金鞭子。到跟前一望，才不禁陡然驚愕和震駭?shù)谜嬉獞岩墒澜缟显趺茨芊€(wěn)穩(wěn)立住這么一根金色土石疊成的，繞著許多大小雜樹的，細長而越往上越孤獨到高入云霄的鞭子!這根金鞭不是總會要折彎么？啊啊，不用擔(dān)心!前面緊挨著一座稍矮的山巖，那峰巔的形象恰似一只神鷹，于是山名|“神鷹護鞭”，千萬年就這么守衛(wèi)著不讓金鞭折彎和垮下。
　　再往前走，左面幾座山依次叫“劈山救母”，“天書掛高”和“定海神針”口味起來也確都相似，還有懸崖上筆挺的“蒼松疊翠”，削壁上倒吊著的“掛壁松”，均無不令人神往，想起一年多以前連招待所還沒有的時候，香港的國際知名攝影家陳復(fù)禮先生便不計艱苦，到這兒住在農(nóng)民家里，攀山越險，拍了一星期照片，對此，丁玲同志說：
　　“值得哇!我再住幾天，也值得!”
　　上午的雨霧早已停了，中千略事休息，丁玲同志又要云看夫妻巖，我是序游，怎么都可以，便又陪同前往。
　　其實夫妻巖是一出招待所便能看到，但因方向不對，就只見山巖不見夫妻，我們坐了一小段車，又離開土公路爬了一陣坡，順小路上到約二百米高處，被引向坡邊用木頭搭的一個圍子欄桿的平臺上，靠著正面欄桿的方向揚頭望去，幾十米外的那座山巖上，正好一個石頭平面?zhèn)葌?cè)地對著我們，而平面上的石頭恰恰是并排兩張輪廓分明的人臉，那一邊清清楚楚的一個健壯俊美的男子，這一邊明明白白的一個樸實的勞動婦女依偎著那個男人，好一對恩愛夫妻哇!或許女的稍顯得年歲大點兒，但他們相敬相親，令人羨慕，只不過觀望的方向如果稍在偏側(cè)，那就看不大分明了。
　　平臺上站不了幾個人，上去看的又總戀戀不舍，我們一小群不覺也輪班兒看了許久，歸來的時候，回身邊走邊看，還還見到一座山“鐘馗捉怪”，另一座叫“秦檜跪靈”；細細揣摩，都有些像，真是群峰競秀爭雄，標(biāo)奇斗險，為什么這簡直不似人間之神山寶境，我國歷史赫赫大名的旅游家徐霞客竟沒能發(fā)現(xiàn)？我正這樣公開感嘆呢，只能聽丁玲同志說：
　　“徐霞客沒發(fā)現(xiàn)，老百姓可早發(fā)現(xiàn)了，人民早發(fā)現(xiàn)了!”
　　不錯，這里每一珍奇以及它們精妙的名字，不都是人民的發(fā)現(xiàn)和創(chuàng)造？張家界又還有多少勝跡及其異彩紛呈的名字!天子山尤其更有多少!順金鞭溪到索溪峪，不是還有一個看不盡美景的十里路段，老百姓自古就給取名叫“十里畫廊”!不是專家們在這一帶還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些從來不知的動物，植物和野樹野花，而當(dāng)老百姓卻早就認(rèn)識了，了解并早有名字!山川風(fēng)物怎么能離開國家人民和自己的土地!同樣也是人們游山看景，自也決不只為飽眼福，顯然還在為增長見識，陶冶情操，培養(yǎng)豐腴而高尚的精神面貌，以便對國家和人民的事業(yè)更有所作為。丁玲同志近80高齡，還不惜爬高下坡地迷戀山巖奇景，自該正是為此，而足以為范了。
　　可惜我就要離去，為了不忘再來，特把序游公開，以為促進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1985年3月14日夜于長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