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這塊土地的權屬歷來就有爭議。新寨村的老村主任白文貴告訴本刊記者,這片山頭世世代代是新寨村村民在耕種。直到1969年農業(yè)學大寨,新寨村隸屬的水塘公社組織村民開荒種甘蔗,由公社投資水管、路、電,但新寨村民投工投勞,建起了甘蔗林。此后這片土地被鎮(zhèn)屬企業(yè)占用多年,因為企業(yè)一直虧損,沒有付給新寨村民一分租金。和褚時健簽訂租地協(xié)議后,一年有20多萬元租金,新寨村依然一分未得。他們向上反映多年,才在2009年爭取到了40%的租金。但村民們并不滿足?!斑@里是我們祖輩的地,我們要把租金全部拿回來才合理?!卑孜馁F說。
2002年“2·14”泥石流。村里失蹤了17個人。這一事件對果園有兩個影響。一是果園的土地面積因為滑坡減少了。白文貴在鎮(zhèn)里打聽到,果園甚至為此修改了這片山地的租約,將租金由原來的28萬元/年減少到24萬元/年。另一個影響是,村莊遭遇的災難讓村民們更強烈地要求從土地中獲得補償。白文貴說:“我們都清楚,褚時健的果園這幾年很賺錢。這里是我們祖輩的地,我們要把租金全部拿回來才合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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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園需要小心維系著和周邊的平衡。橙子園的土地歸屬并不明確,山腳下的村民本來就有怨氣。他們能從中間接分享的經濟利益也幾乎為零?;氐霓k公室主任普元星告訴本刊記者,橙園每年大概需要1萬名零工,日工資也由前幾年的二三十元漲到了50元,但因為對技術要求更為細致,新寨村村民沒有一個人在上面打工。這個龐大的產業(yè)基地,不僅占據土地,還大量消耗著當地最重要的水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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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月總是最難熬的季節(jié)。這是云南雨季和旱季的交接時段。從去年5月到10月儲藏下來的雨水,經過一個滴雨不下的冬天,已經消耗殆盡。農村的插秧季節(jié)又迫在眉睫。“再過半個月沒有雨,今年的春耕又是個大問題了?!钡段母邔Ρ究浾哒f。山腳下,橙園和新寨村共用的水源棉花河已經接近干涸,露出嶙峋亂石。另一個硬寨山頭下,更寬闊的嘎灑江也顯出大半裸露的河灘地。2009年大旱時,果園投入60多萬元購置了抽水設備,將嘎灑江水引上350米高的山上,但用水形式仍然嚴峻。這兩天正是果園灌溉的時節(jié),每戶果農承包的土地有兩天的灌溉時間。但農戶告訴本刊記者,因為水量不太充足,兩天時間的灌溉很難把果樹澆透。
張偉說,褚時健的話不多,但和幾個技術人員,他經常聊天,最近的話題就是天旱。水源一直是褚時健最重視的部分。園區(qū)的設置中,耗資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水利設施。在租下兩片山頭后,他考察發(fā)現(xiàn)兩片土地產出率低的主要原因就是缺水。因此公司投資138萬元,從哀牢山到基地架設2條引水管,總長18.6公里;在基地內,投資64萬元建設蓄水池6個、總容量達25萬立方米,投資60.9萬元安裝灌溉用各型輸水管道58.3公里,投資72萬元安裝微噴灌設施2400畝、鋪設微噴管道52萬米。每排橙子樹下都纏繞著一條黑色塑膠水管,管體上噴著細細的水流。張偉說,這片果園在當地最早使用噴灌方式,老的橙子基地華寧以前一直都用的是溝灌,后來才學褚時健的果園,使用更節(jié)水、利用率也更高的噴灌方式。
采訪中,很多人提到了褚時健在水資源問題上的預見性?!霸瓉砩缴现挥幸桓鶑拿藁ê永锝觼淼囊?,他后來增加為三根。甚至山頂宅子前的水塘也擴大了一倍的面積,以做儲存水源用?!背葓@在棉花河中的取水點位于邦邁——一個距離山腳約有十幾公里的村落,褚時健把引水管沿路大的魚塘都承包了下來,豐水季節(jié),引水管總是先灌滿路邊的水塘。雖然每個水塘的水量有限,但“進入3月以后,云南的雨說來就來。儲存的水源能支撐一兩天,有時都能解決大問題”。鎮(zhèn)長刀文高對本刊記者說。
這些設施都是在基地初建時逐步完成的。當時看起來有些大動干戈,但到2009年云南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時,山腳下的老百姓都要出去抬水喝,農業(yè)大量減產,褚時健的橙園卻并沒有受到大的影響,還讓臨近村莊分享了他水利設施的好處。新寨村前村支書刀永云曾經因為枯水期的用水問題找過褚時健?!爱敃r正是冰糖橙要用水的時候,村子里也要接通6公里的水,他們水不夠,我們群眾飲用水也不夠,沒法,政府解決不了。當時我找他,說我們老百姓這方面,雨沒下來之前,給我們用一下水。他說可以可以。對我們新寨發(fā)展的幫助是真的,我們非常感謝。”刀永云回憶說。
與周圍的村莊相比,褚時健和他的橙園是資本上的龐然大物。但和常見的以霸道的姿態(tài)進駐農村,進行掠奪式開采的資本相比,這是一個有善意的龐然大物。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因為土地歸屬問題而產生的危機。白文貴告訴本刊記者,當地村民對政府處理租金的方式不滿,甚至還想去山上鬧,但覺得褚時健還是不錯。“連續(xù)3年大旱,我們找果園基地幫忙出資30萬元,將村里原來2寸的水管換成4寸,他也同意了。他說話還是算話的,答應了肯定就會辦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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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斷擴張的事業(yè)版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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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對外宣傳中,果園的董事長是老伴馬靜芬,褚時健只負責果園的生產管理。但在果園的實際經營中,他曾經在煙草行業(yè)的豐富經驗,仍然能派上用場。
張偉指著山坡上一片果林告訴本刊記者,山坡上的樹種有很多次變化。剛種下時,因為沒有打開銷路,為了減輕市場壓力,還種了一部分溫州蜜柑。這種作物的賣價約比冰糖橙便宜一半,成熟期也不同,可以錯開銷售高峰。但2008年南方雪災,褚時健看到了這個消息,召集技術人員開會時說,雪災肯定對湖南冰糖橙產量有很大影響,來年的市場要有大的變化。他決定將果園的5萬棵溫州蜜柑挖掉,全部改種冰糖橙?!爱敃r基地的溫州蜜柑已經掛果了,還有六七個月就可以收,這個時候挖掉,相當于要舍棄價值200多萬元的果子。我們都說最好等蜜柑收完這一季再換品種,或者隔一株挖掉一棵,減少一點損失。褚時健回去琢磨了一下,還是堅持立刻把所有溫州蜜柑換種。但后來的市場情況證明他是對的。第二年,南方的冰糖橙確實減產很多,那一年我們多賺了1000萬元。”張偉對本刊記者回憶。
他依然雷厲風行,嚴謹守時。張偉記得,和褚時健相約去距離玉溪200公里外的一個柑橘基地考察,約好早上8點到,他到達的誤差從不會超過5分鐘。一位認識他多年的老朋友告訴本刊記者,他還在擔任煙廠老總時,有一次去昆明開會,他在重慶讀書的兒子想搭車回家。但到了約定時間還未來,褚時健也不等,就讓車直接回玉溪。
褚時健做企業(yè)的最早經歷是在“文革”時期,就在橙園山腳下的小鎮(zhèn)上,他擔任過嘎灑糖廠的廠長。褚時健如此描述這段歷史:“我這個廠長是戴罪之身,‘摘帽右派’。打個比方,‘右派帽子’掛墻上,檢查的人來了,就給我戴上;批斗我了,就戴著帽子走個過場。廠里有兩路造反派互相打,他們都不舍得往死里整我。整個云南的糖廠都虧損,我那個鎮(zhèn)辦小廠一年盈利30多萬元呢,別的廠100斤甘蔗能榨9斤糖,我們能榨12斤。我們還把別人榨過的廢料,要過來再榨一次。盡管設備簡陋,品質在當時算好的,像蠟一樣?!?/P>
當他在75歲時因保外就醫(yī)離開監(jiān)獄,再次回到這里時,他依然是戴罪之身。律師馬軍說他的低調是不得已的低調,至今“陰影還在”。陰影一方面來自褚時健和家庭已經付出的沉重代價。他失去了女兒,在牢中患了糖尿病,嚴重的時候只有扶墻走,2001年保外就醫(yī)后,還因為頭眩暈昏迷過兩次,需要靠注射胰島素來對抗糖尿病的威脅。
陰影的另一方面則來自他的現(xiàn)實身份——他依然不適合出現(xiàn)在聚光燈下。除了2008年,在昆明經銷商以“不用下車,就坐在車上看看”為條件的力邀下,來到昆明。這是他唯一一次在玉溪以外公開亮相,此后再沒出現(xiàn)過在果園以外的公共場合。甚至煙業(yè)也成為他生活的禁區(qū)。當初掌控紅塔時,有相當多的人受過他的恩惠,如果他重入這個行業(yè),將這些人脈資源變現(xiàn),依然可以產出極大的經濟價值。很多煙草企業(yè)也看到了這一點。保外就醫(yī)后,國內外的煙草企業(yè)都來邀請他擔任顧問,他一一拒絕。
他希望把自己隱藏起來,但推進事業(yè)的腳步卻從未停止?;氐霓k公室主任普元星告訴本刊記者,2006年時橙園總產量只有1000噸,2011年的產量達到8600噸,比上一年多了3000噸。但按照現(xiàn)有種植面積,果園的最高產量約為1萬噸——這滿足不了飛速發(fā)展的市場要求。去年新租賃下了400畝土地,種下了一批僅有半尺高的嫩綠果苗。2009年在接受采訪時,他曾經說自己雖然有心發(fā)展果汁加工的副業(yè),但因為年事已高,只能放棄這個想法。但鎮(zhèn)長刀文高告訴本刊記者,去年一個3000萬元的果實初加工基地已經投產?;氐倪x果車間也要擴建,增加一臺機器。原來的規(guī)模,大卡車開不進去,要用小車拉到廠房外,再裝卸進大卡車,拖延了上市時間。隨著物流業(yè)的發(fā)達,冰糖橙也形成了一個越來越緊密的供應鏈。褚時健的冰糖橙上市一個月后,江西、湖南、廣東、廣西的橙子就蜂擁而上?!拔覀儽仨氁黾尤胧兴俣取!睆垈フf。
褚時健的進取心永不停息,但果園的生長也蘊含著危險。土地已經越來越少。刀文高說,雖然這邊看起來地貌繁雜,但實際上大部分山地都已經利用起來了,甚至在海拔1200米以上的高山上,都已經為了發(fā)展經濟全種上了核桃苗。再要像褚時健當年那樣一下包下兩個山頭幾千畝地已經不可想象?!肮麍@要想再擴張,只能靠和村民一對一地談判,但土地成本已經是當年的好幾倍?!?/P>
水源也越來越緊張。刀文高說,如果想在當地大規(guī)模擴張農業(yè)產業(yè),就必須建水庫來增加儲水量。目前水塘鎮(zhèn)還沒有一個水庫。水庫投資動輒上億,當地財政無法負擔。而且因為屬于哀牢山生態(tài)區(qū),攔腰切斷河流修建水庫也不被允許。而爭奪水源機構卻在增加。在果園新征400畝山地的同時,一座同樣要靠棉花河用水的電廠也建成。
最大的危險還是褚時健的永不停息的進取心。當他拒絕投資公司的上市邀請時,曾經談到過果園發(fā)展的隱患:“我84歲了,管不了幾年,以后交給我外孫女和她丈夫。說實話,他們管管銷售還行,但還沒掌握種植技術,上了市,我倒是拿了錢,只怕虧了股民。”但他的種橙事業(yè)的發(fā)展趨勢卻在超越他的身體極限。刀文高也驚訝于“一個84歲的老人,還在不斷擴大版圖和規(guī)?!?。這個場景似曾相識。當他還是煙業(yè)領袖時,國家有一個專門管進出口的領導人,有一次碰見他說:“老弟,你原來說利稅搞到50個億算了,你現(xiàn)在搞到200億還在不斷地搞嘛。”褚時健說,干起來就是欲罷不能,身不由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