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是難忘小竹樓
曹劍萍
輾轉(zhuǎn)難眠是因為在大山那邊打了個轉(zhuǎn)身回來。
我終于明白那個著名的湘西古城不是輕易去得的。古鎮(zhèn)是一塊陳年的玉,歲月長了,有了縷縷舊痕,卻潤著驚心的綠,更顯名貴,只要看上一眼,就再也棄舍不下……
那次出差吉首,并非必經(jīng)鳳凰,心之所向,硬是繞道去貪玩了一天。暮色四合時,竟然不知身在何處,決意找個清靜所在投宿一晚。環(huán)顧周遭,除了冷峭的斷崖,橫生的灌木,還有黑峋峋的城影,似乎并不見煙火人家。我正一邊著急一邊尋覺,踩著幾塊大大小小的山石跳過一條清溪,順著條青磚砌成的古城墻亂走一程,拐個彎,忽見一座小竹樓從樹林邊探出頭來,前面不遠(yuǎn)處就是沱江了,心情馬上變得舒坦。“舊時茅店社林邊,路轉(zhuǎn)溪橋忽見。”活脫脫一個辛棄疾筆下的景致么!
剛進(jìn)得竹樓,一場山雨就追趕著噼里叭啦瓢潑而下。這場雨,下得毫無跡象楞頭楞腦,幾疑是上天對我貪玩的懲罰,竹檐上的導(dǎo)流槽里即刻有了嘩啦啦的傾瀉。
恰巧,竹樓就是個專供路人休憩的小旅店,平平靜靜并不張揚(yáng),不是我等落荒旅人眼尖是難以辯識的。卻見前堂也空敞,一張竹桌,幾把藤椅,一只大水壺坐在通紅的爐火上“咝咝”冒著熱氣。后廳分3間,兩問供客人用,另一間做了主人的臥室。客房小而矮,床鋪陳設(shè)卻極整潔、極雅致。
主人是個30來歲的婦人,裊裊婷婷輕盈而至,昏黃燈色中疑是《聊齋》里遺落在民間的狐仙花子。引我進(jìn)了一房,笑吟吟泡了一壺?zé)岵?,就要告辭而去。我喚住她,說,換酒。她忽閃著一雙漆黑的大眼,露出一雪白的糯米小牙璨然一笑問:能喝嗎?問話間,婀娜身段已然飄向外屋。再進(jìn)來時,除了一瓦罐陳釀,還有臘菜、鹵味、炒黃豆各一碟。精巧的咖啡色小酒盞卻是兩個。
女主人說,你好口福哩,這是最后一罐陳釀,看來今夜雨大不會再有客人來,我陪你喝兩盅,一個人喝酒總是又悶又無趣的,酒不收錢,我請你。意外之余,我不免生出許多感動。兩盞杯輕輕一碰,便于寄旅異鄉(xiāng)的孤陌中,叮當(dāng)出了一串好心情。
少婦是地道的鳳凰女子,開小店只是業(yè)余,她真正的職業(yè)是扎染坊的一名會計。這竹樓原本是她阿婆經(jīng)營的,一輩子就守著這幾間老竹屋。老阿婆前不久作古了,她卻沒讓小樓空著,稍有閑余,便來打理打理,算是不辜負(fù)勤勞一生的老阿婆。
你要謝我阿婆的功德,如果沒有她,你剛才一準(zhǔn)變成落湯雞了,還能怡然自得地坐在這里聽雨,飲酒?她敲敲黝黃的竹墻。朝我哂哂一笑。我說當(dāng)然。更何況在山城,這么老的竹屋也難得一見了。
女主人糾正我說,不是山城,鳳凰其實該稱水城的。她的靈魂是水,是無數(shù)條溪流,是北門外的清水河和貫穿湘西山脈的沅水。咱沈從文寫那么多文章,只有發(fā)生在水上船上的故事寫特別精彩,先生最后一部長篇小說《長河》,都是寫的沅水上游那個呂家坪碼頭哩。我不免詫異。女主人居然錦心繡口,人文歷史通曉甚多。我尋思,居山者仁,臨水者智,鳳凰靈山秀水,鳳凰女子自是既仁又智,聰睿可人了。沈從文確乎說過,他學(xué)會用腦子去思考一切,全虧的是水,對于宇宙的認(rèn)識也幸虧水。20歲以前的沈從文是在湘西水中泡大的,特別是沅水,像一條長長的臂彎,把少年沈從文緊緊地攬在懷里,后來又把他托上中國文壇之巔。是水孕育了一代文豪,而鳳凰的淳樸、雋秀又何嘗不是水的蕩滌和滋潤?這么說來,相比普通的山野女子,我是有地淺薄了。
幾盞酒下去,女主人已是粉頰生熱,面泛桃紅,更添幾分嫵媚。人卻不亂半點分寸,抿抿嘴,道聲晚安,便起身睡去。走時,不忘乜眼調(diào)侃幾句:小城少有都市的紅燈綠酒,可有野趣哩,下次來時攜位麗人,揣壺烈酒,把鳳凰讀遍,肯定愜意,沖你幾分儒相,住我這,宿費免了。
不知何時雨已住,半輪孤月懸掛中天,竹檐上有殘留的雨水偶爾滴答。隱約聽到誰家絲管民樂輕逸而出,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順著生苔的吊腳樓淌下來,在水面上顫動。又聽到有人在劃漿,“欺乃”的撥水聲在夜空靈動飛揚(yáng),影月窺窗,涼風(fēng)拂面,心卻飛到了窗外,索性趿了鞋站到吱呀:作響的樓廊上,感受著不遠(yuǎn)處灘水的轟鳴聲、天籟的輕嘯聲次第紛來。一縷月光,又一縷月光,水霧一般把古鎮(zhèn)從里到外氤氳了,梳理了,月影扶疏處,自有一種妙不可言的禪意。這可是打磨得晶瑩剔透的一塊好玉呵,我心底陡地起了莫名的感念和思考。我驚嘆一聲煙雨,一瓣彎月,就把飽蘸歲月風(fēng)霜的鳳凰從歷史的風(fēng)塵中抖落出來,山山水水如此虛渺如此寫意,點染出了一個懶散的純自然境界。
夜已深,清涼闃寂中,我絲毫沒有睡意,醉眼朦朧也能看到直指蒼穹的樹梢和街市門楣上懸掛的紅燈籠。那貌極艷麗又頗具才情的女主人,此刻是否也和我一樣正醒著,開了窗接受水樣月色的洗浴呢?不想也罷,收住心猿意馬,重回屋飲酒。獨自舉杯對月,驀地腦際蹦出郁達(dá)夫的詩句來:“曾因酒醉鞭名馬,生怕情多累美人。”美人是女主人,更是大美無言的鳳凰城,美麗總是愁人的,此境此景,風(fēng)情涌動,想不做情種抑或做情種都難呢。那一回,差點就跌進(jìn)“鳳凰式”的情感里爬不出來。
我終于喝得酩酊大醉。古城一夜,了然無夢,抑或是身在夢中而不覺。次日一早,我沒有見到女主人,我記起昨夜她說過今天要去虹橋邊購物,想是趕早去了。我把雙倍的宿費塞在已喝完的瓦罐里,掩上竹門,帶著兩只小酒盞上了路。心說,下次,一定還住這小竹樓,一定再邀上美麗多情的女主人痛飲一番,一定……
游人游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