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我如何不愛她

教我如何不愛她
傅  哲
      看了許多關于她的報道，聽了許多關于她的故事，我便要去尋她。她的名字很美，叫鳳凰。
      坐了一夜的火車，再換乘汽車，經(jīng)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，到了鳳凰。放下行李，洗漱完畢，我們幾個便急急地要去領略她的風韻。
    古城的街道用青石板鋪就，光溜光溜。容千萬人素踏討。要邊的房屋有磚砌的，也有木板搭建的，木板都用桐油反復刷過，所以盡管有殘缺，卻極少腐爛。也有些許新建的仿古建筑，門頭光鮮了不少，卻失了原汁原味。
    小街上的人很多，一是游人，一是生意人。蠟染是。必不可少的特色商品，幾乎家家店鋪都有出售。蠟染的頭巾最為價廉物美，適合一般游人的口味。好些妙齡女子身著入時的裝束扎一方深藍的頭巾，平添幾分俊俏。銀飾極招人喜愛，耳環(huán)、手鐲、手鏈、項圈、胸花，種類款式很齊備?？椈ㄑ鼛敲缂业膫鹘y(tǒng)手工藝品，織花的挎包和手機套也很多，體現(xiàn)了現(xiàn)代意識。還有一些穿苗服的老婦人坐在小凳上，擺開剪紙、牛角梳、自家納的布鞋的繡花鞋墊，等著游人光顧。地人在飲食上口味偏酸，沿街都有酸蘿卜、酸刀豆，開胃得很。有好幾家店鋪專門做姜糖，現(xiàn)做現(xiàn)賣，一元錢一袋，空氣中彌漫著鮮姜和蜂蜜的味道。大概因為山區(qū)寒濕，又不像現(xiàn)在這樣有品種繁多的零食，使得吃姜糖成了當?shù)厝说牧晳T。我所喜歡的吃食是葉子粑，把糯米和粘米捏成橢圓形狀，加入酸菜肉丁，剁辣椒肉絲或者辣子豆腐，再用桐樹葉包好，噴香噴香，柔軟哄口。
    生意人喜歡游人，這道理是顯然的。游人大都不喜歡或者說不相信生意人，這道理也是顯然的。然而在古城，這道理似乎不能成立。古城的生意人不吆喝自己的買賣，頂多只是當人們在門口駐足觀望的時候笑盈盈地迎上來：“進來看一下吧。”講了半天的價卻又轉(zhuǎn)身要走，他們也不惱，也不追出來再往下說價，仿佛這買賣與自己無干，真是少見的灑脫生意人。有朋友說是不是當?shù)卣笏麄冊邳S金周必須如何如何，我不以為然。權力的強勢，時尚的滲透，虛浮的侵擾，功利的蠶食，我確能夠從這個安靜從容的天地里尋出隱隱的痕跡，這足見此處并非世外桃源。但若是依靠純粹的命令達到這樣整體性的效果，無一例外，是不大可能的，多半還是性情和民風使然，這就足以讓人欣慰。
    小街的盡頭是虹橋風雨樓。橋，在洪武年間就有了，樓，是民國三年由當時的湘西鎮(zhèn)守使田應詔修建的。沿虹橋的方向走下去，就出了古城，能看到的也大都是在別處看慣了的東西，我們走不出幾步，又都折回來。雛鳳清于老鳳聲?到了這里便完全相反了，山里的這只鳳凰是愈老愈見光華。
    我們住在沱江邊的吊腳樓，這是一個家庭客棧。主人姓滕，有三個兒子，每人經(jīng)營一家客棧，我們吃、住都在老大這家店里。吊腳樓的下面是一個廢棄的碼頭，不大不小的一塊石板地，若逛街累了，搬一把椅子坐在這里，緊挨著沱江，讀沈從文的書，有微風，有陽光，一定是絕妙的滋味。
    晚上我們坐滕家老大的船游沱江。在吊腳樓上看沱江與在船上看兩岸，角度不同，韻味也不同了。驀地感覺河面寬闊了許多，風雨樓和萬名塔上的飾燈發(fā)出黃綠的光，更多的地方只現(xiàn)出輪廓，在黑暗中靜默，撐船的竹篙與河底石塊碰撞發(fā)出的悶響也能聽得很清楚。旁邊偶爾也有游船經(jīng)過，要與我們對歌。那就唱起來吧，當然不是著緊身衣，抱電吉他，在曖昧的燈光中吼叫的做派。若要與今夜相容，須得婉轉(zhuǎn)悠揚的調(diào)子，清詞麗句，使其在夜空中散播回蕩。船過虹橋，到回龍?zhí)?，滕老大放下竹篙，用槳劃水，他說，別看在上面淺得見底下，水到了這里，一下子深子，有十幾米。這才是真的沱江，這才是真的鳳凰。沈從文在自傳中說“這真是一個古怪地方”，她的出現(xiàn)，全是因為反叛與鎮(zhèn)壓，可這個血腥氣味濃重的地方卻生長出秀麗端莊。這里的人，恬淡閑適，“在軍校階級廚房中，出異?？煽诘牟孙?，在伐樹砍柴人口中，出熱情優(yōu)美的歌聲中”面對她，你無法精確提煉出一個主題，淺灘、漩渦、淡雅、濃重、政要、學者、大師、將軍、悍匪、神巫、軍閥、安詳、殺戮、平和、險怪、從容、烈性，統(tǒng)統(tǒng)這里匯集，沒有什么章法，自自然然地以他們的本色呈現(xiàn)在你面前。第二天我起了個早，太陽還半遮掩著，給樹，給水，給屋子涂上淡而溫暖的色調(diào)，沖淡了晨風帶來的涼意。有三兩處升起了依稀的炊煙，薄薄的霧氣籠罩在河面，水在緩緩地流，發(fā)出低低的聲音。一些婦女和小孩子拿著棒槌，在河邊的青石板上搗衣服，啪，啪，耳邊彌漫著生活的氣息。古城是個清麗的女子，不施粉黛，卻不掩國色。她不以美為資本，揚起頭，冷冷地拒人于門外，親切賢淑，讓人感覺可以和她長相廝守，過很真很淳的日子。這也還不是她的全部，最可貴的是單純后面充溢著知慧，細膩中間透出大氣，盡管廝守得久子，也不會厭倦。她的過去有種神秘的傳說，她的內(nèi)涵需要不斷解讀，平淡的家居生活中蘊藏著激情與活力，她永遠新鮮，水靈，永遠如戀愛一般。教我如何不愛她？
    我在鳳凰呆了五天，去苗寨用了一天，其余時間都在古城，從從容容地四處走動，總也看不厭。回來以后，好些人問我怎么能在那個小地方呆那么久，我沒有回答，腦子里又出現(xiàn)了吊腳樓、石板路、葉子粑、清清的河、多情的翠翠，教我如何不想她？